在北大，牛棚这个词儿并不流行。我们这里的“官方”叫它“劳改大院”，有时通俗化为“黑帮大院”。我三生有幸，也住进了大院——从语言学上讲，这里的“住”字应该作被动式——而且一住就是八九个月。像十年浩劫这样的“壮举”，在人类历史上绝对是空前的，我但愿它也绝后。
最可怕的是，我逐渐发现，十年浩劫才过去20年，很多人已经快要把它完全遗忘了。我同今天的青年，甚至一些中年人谈起这一场灾难来，他们往往瞪大了眼睛。虽然他们不好意思当面驳斥我，但是他们的眼神却流露出：“天下哪可能有这样的事情呢？”明显地，他们怀疑我是在讲“天方夜谭”，是故意夸大其辞。于是，我感到非常悲哀，孤独与恐惧。
我感到悲哀，我九死一生经历了这一场巨变，事实上我对他们讲的只不过是零零碎碎、片片段段，有一些细节我甚至对家人好友都没有讲过。然而，我主观认为，就是那些片段也足以唤起别人的同情了。
我孤独，是因为我感到，自己已届耄耋之年，在茫茫大地上，我一个人踽踽独行，年老得像三秋的树叶，逐渐飘零。难道我就怀着这些秘密离开这个世界吗？
我恐惧，是因为我怕这些千载难得的经验一旦泯灭，以千万人遭受苦难为代价换来的经验教训就难以发挥它的“社会效益”了。想再获得这样的教训恐怕是难之又难了。
在悲哀、孤独、恐惧之余，我还有一个牢固的信念。如果把这场灾难的经过如实地写出来，它将成为我们这个伟大民族的一面镜子。常在这面镜子里照一照，会有好处的。它会告诉我们，什么事情应当干，什么事情不应当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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